今宵,酒醒何处一一写给永别我们多年的杨育才老师
◆周晓梅
二十多年前,金龙中学的面貌格局与现在大相径庭。除了两幢相对矗立的砖混教学楼之外,其余的建筑都是岁月留下的陈迹,这里原本就是一袭旧式的书院,亭台楼阁,阆苑香榭一一滞留着木质的沉香。
一味的泥墙素坯,板壁木栏,于青春的迂旋位移中,多多少少有些陈年久远的恍惚,想那初时,远远近近的学生进到这里,书生意气,挥斥方遒,该是一段段多么难得的记忆!
在岁月数百年的淘洗中这一切一并都成了烟云,淹没于我们的记忆中了。书韵墨香,流转百叠,那清涩的年华一如梦魔挥之不去,不断地萦绕着这片风水清静的庭院离离不休,直至演绎成如今的一所山水园林学校。
古往今来,多少才俊从这里走出,多少教师在这里耕耘,多少声音在这里永恒......时光就这样掩映在那片朦胧的年华里,渐次临近我的眼眸。
如有早自习,展曦微露,伴着校园上空跃动的晨曲,杨育才老师就会从操场边东南角的家属院里开门走了出来。那身形,那节奏,仿佛急急地奔赴一场已打响的战斗。相识的抑或不相识的,碰见的抑或同路的,但见您频频点头,就着昏暗的路灯看不清您的脸,但不难想象那是一张盈满笑意的脸。您的头保持着一定的角度,始终昂扬着向上。于是,这个日子就这么被一抹微笑轻轻点染,温暖而湿润。
走过长长的操场,进入校园,那旧式的书院庭落顿时清风一样注入您的血液,您不由深深地长吸了一口气,凝神屏息,花树的清芬仿若一下子将您幻化成一名书生。所有世俗的尘埃都绝尘而去。一首诗,抑或一阕词就飘然轻悄地绽放在您的心尖。于是,您微微一笑。
礼堂居中,书楼和小庭左右分布着,语文教研室须得径直往前,在左边边角的小庭院,进院门就可以看见墙角一株梅树盎然的身影,枝叶婆娑。您取了笔,录下才刚形成的诗句,随手关进抽屉里。并不拿书,只是看看办公桌上是否还有不曾批阅的作业本。
从办公室出来,廊道里满是三三两两的学生。相与问候,您朗朗放声:“早啊,早啊。”一种轻松愉悦的释怀瞬时融进晨读的洪流中,与朝霞一同冉冉升起,灿烂无比。
转过天井,穿过花厅,绕开戏楼,两幢教学楼豁然眼前,已是灯火通明。您不曾犹疑,向着那间属于您的教室走去。
于是,那张脸在灯光的辉映中清晰地呈现在我们的眼前。
那是一张古铜色的脸,充满了光泽,衬着那一头精心梳理过的头发,显得意气风发文采飞扬。所以即便没有照面人们依然能够感觉出您的那种飞扬的情绪,决计没有丝毫的紊乱和颓废。
一时您的面色有些凝重,您陷入了沉思,虽凝视着某处那心神却是游离的。这时,有人举手,您从意中回过神来,忽急地走过来。
几时不爱朗声而读,只捡些刁钻的问题来责难老师,或许是那个年华里最引以为豪的诡异。
“这《荷塘月色》是朱自清谴世独立寂寞的表现么?他的这些比喻修辞到底有些什么好处呢?”
我与您其实早就是旧识。那时我正上小学,母亲和您同是民办老师,同在一所中学教书,我们做了两年的隔墙近邻。那时,我的个儿长得快,您总是欣羡地对母亲说:“这孩子,长得多淘气啊。”年岁虽小,心里却有颗小鸟依人的种子,听您这么一说,不由得嘴一撇不服气:“哼,不就想称赞自己的孩子小巧玲珑么,有这么挖苦人的么?”后来到县城读书相远了一段时日,回来时,竟成了您的学生。
所以,凭着这点关系,毫无疑问地,我很快打入学生会上层。
“问得好,今天我们上课就要深入探讨这些,你可以预先想想,给出答案。”您笑吟吟地看着我说。我若有所思地点点头,低了头,使劲不让自己笑出声来。您才刚转身,我就和同桌交换了一个眼神,扮了一个鬼脸,那时,真是淘气啊!
走进课堂的您绝不似晨读一般默默无言地转来转去。先前那番出来时急急匆匆的行走,只是一种铺垫,到了教室门外便戛然而止。我们虽伏案等待,依然能够感受到门外那一分庄重和慎重,顿时教室里鸦雀无声。
就像一场剧初始拉开帷幕,我们期待已久的主角隆重登场了。只见您顿了顿自己的衣角,然后一个深呼吸,这个吸纳的动作将一个人的心神完全地熔铸成一体,您的头依然是昂着的,眉毛飞扬,唇角飞扬。大踏步跨了进来,在讲台前站定,搁放了厚厚的一叠资料脚本、抬手很随意很潇洒地轻轻抚过自己的发间,这才扫了大家一眼,微笑着朗声道:“上课!”
简单的介绍之后,您转身在黑板上写下课题。那字,隶属于毛体,潇洒苍劲,却又自成一体。那三年,总有好学者想摹写,却总以失败告终。
我们总是变着法子地陈说自己的观点,支持的,不赞成的,就像一锅粥稀里糊涂。您总是笑吟吟地听凭我们这样肆无忌惮。当然,之后我们便安安静静地听您侃《红楼梦》《茶花女》,什么谐音啊,什么影射啊,什么命运啊......
那一次做元旦的展板,就在语文教研室的小庭里,您和我们几个一起,设计、撰写,窗外是梅花脉脉,夜月清宵,直至展雾漫漫。从此,我们胆敢诗横遍野,自己刊行小报。
您是率性之人,时常在我们面前高声吟诵李白的诗歌,那气势,那形容,那情调,活脱脱现世的诗仙。您时常自我解嘲地说:“人生不过几十年,该乐当乐。权势金钱终如粪土,到头来,白茫茫一片真干净。”
您最爱自己的一双儿女,时常地挂在嘴边赞不离口,掌上明珠一般,仿佛世间的美事都让您占尽了,我们心里都在想:“没见过这样夸自己孩子的,诚然自己的孩子真的那么优秀。”现在想来,那是一位父亲多么诚挚深厚的情愫啊。
当然,这一切都是在您喝了几大杯小酒之后才可能出现的。这,是您多年的习惯、爱好,酒是您的相知。
当夜色深沉下来,您那张脸便有些微醺了,慢慢地红将起来,像一朵菊花愈发灿烂,读报课,飘出了悠扬的笛音,伴和着我们的口琴声......
毕业时,您在我们中间笑得多么灿烂!
多年后的相见,在渡船码头,小面馆,我正急急地结账要登船,便看见您了,却只打了一个照面。船上,爱人问我:“你怎么不给你的老师结账呢?”我呆呆地半天没有说出话来......
久别再见,一碗水面的遗憾竟至成伤。墓冢凛凛,不觉悲从中起......
月色凛凛,秋的凉微漫过我的心头。杨老师,来来来......请许我以月色为酒,寰宇为杯,天地为台,给您斟上一杯岁月的陈酿,品触我们一世的师徒情缘......做您学生时,那时正是第一个教师节,如今我已成了你,时过境迁,您的音容笑貌依然浮现在我们的心上,挥之不去......
用什么怀念您,我的老师!